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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07-12 15:09:26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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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需要几个小时整理心情,才能鼓起勇气给他回拨这个电话。彼时我正和丈夫、婆婆在内蒙古度假,婆婆在内蒙古的小城里有个带院子的房子,几天前我妈妈也在,但此时我庆幸妈妈前日已离开内蒙回到山东老家,不然我要给爸爸回电话总得千方百计避开她,不能让她发现。他们离婚已近三十年。丈夫跟我一样,也是父母离异从小被妈妈带大的,这是我们能相爱结婚的基础,也是我妈妈与婆婆能和谐相处的原因。我们四人组成的新家庭,半靠血缘,半靠相似的经历。

  我有两个堂弟,二弟是叔叔的孩子,三弟是姑姑的孩子。是在跟三弟联系后,三弟告诉我他的事情,我才真正明白“生孩子有什么用”这句话的意思。icu一天要一万元,他不是不想治疗,而是没有钱。他今年61岁,是长子,80岁的老母亲生病住院,几万块的救命钱,他拿不出来。他甚至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向我张口要钱。奶奶的另外两个孩子,也一样没有钱。得知这一荒唐真相的那瞬间,我真为奶奶感到委屈,你的三个子女也太不争气了。最后还是三弟看不过去,拿着10万块钱到了医院,给奶奶续了一周的命。

  她的身体渐渐变差,但总还有相对较好的时候。我们偶尔视频,视频中她还算口齿清晰,有说有笑。我刚工作赚到第一笔工资,给照顾她的姑姑转了三千元,视频中她感激到几乎落泪,反复跟我说,没有孙女可以做到像我这样,她告诉别人,别人都会羡慕她。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呢?四五年来有好几次叔叔姑姑邀请我到R城去看望她,说她很想念我,我都拒绝了。甚至有一次,我和丈夫驱车从上海开回山东,途径R城,我都没有去看望。我在躲避什么?后来我也不再给姑姑转钱,因为有一次叔叔向我借钱,三万元,如果我给了三千,就会被要求三万,这代价太高了,奶奶,我承受不起。你当然对此一无所知,可我只好减少联系的频率。这是你的子女的问题,他们总是没有钱,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可为此你受到了惩罚。

  去世前两三年,奶奶重病住了一次院,出院后跟我视频,镜头里的她,对着我哇哇大哭,她接受不了自己身体差到这种程度。以前只是走路喘气,需要定期服药,日常还能自理,而今浑身无力,吃喝便溺都离不开人,这种落差,让她直接像小孩一样哭起来。她的心力与精神历来也是很弱的。那次给我留下了很惊恐的印象,之后似乎还视频过一两次,她面带空洞的微笑,不怎么说话,被姑姑摆弄着看镜头,像神智已经糊涂的样子。所以那次大哭,就是她最后一次跟我清醒交流的时候。所以我最后记忆中的她,便是大哭的样子。

  我想回到她更健康一点的时候,那是2013年,爷爷的葬礼。他前一刻还在院里打枣子吃,后一刻却为了低头捡一副手套,再也没有站起来。那时我还在北京读书,父母虽已离婚,但关系尚未恶化到不相往来,妈妈通知了我,并带我回老家奔丧。与奶奶相比,爷爷似乎更受人爱戴,村里的男人女人都过来帮忙,吊丧的冥纸已经堆满了半个院子,连他的八十多岁的老姐夫都颤颤巍巍地赶了过来。爷爷有六个姐姐,如今已悉数不在人世,仅存的就只有这个五姐夫。老人拉着奶奶的手呜呜哭着,对奶奶讲起陈年旧事,说老妈死的时候,老七还不到二十岁,也是在这个老屋里。早上醒来老七来叫妈起床,结果发现妈坐在尿罐上不动不动。老七吓得魂儿都没了,抱着妈哭得死去活来。年少失恃,姐姐们都为他愁断了肠。奶奶说,都那么久的事情啦,难为您还记得。老人说,人生伤心事怎么能忘,几十年前老七在这里哭妈,几十年后换我在这里哭老七……

  在我爷爷死后,一个比他还老的老人带我回到了爷爷二十多岁的那个时刻,那一刻他还是个孩子,为着母亲的突然去世而哀哀痛哭,那一刻也决定了奶奶未来的命运。她的母亲和爷爷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当爷爷的母亲去世后,奶奶的母亲怜他孤苦,便把奶奶嫁给了他。我的生命往上追溯,竟可以追溯到如此遥远的我的太奶奶去世的那一刻。是否有人问过奶奶你愿不愿意?大概没有吧,我想你一定是不愿意的,到爷爷去世这一刻,奶奶仍然痛恨农村,痛恨这八间土墙泥地的房子。去火葬场前,姑姑哭到昏厥过去,她扑倒在泥地里光着脚追着爸爸和叔叔跑着,哭喊着带上我呀,带上我。女众们把她拖回到了屋里,柔声劝她,歇会儿吧,吃点东西,下午的入殡还得哭一场呢。奶奶念叨着,农村的风俗真落后,一双双眼睛全死盯着,谁哭死了哭昏了,谁才算孝子孝女。

  爷爷生在老屋,死于老屋,他这一辈子,除了偶尔进城探望儿女之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前后八间房。最近几年,村里的其他人家先先后后都翻新了旧房子,可只有爷爷奶奶,依旧住在这里。爸爸和叔叔总是在说,明年就会赚到钱,有了钱就翻修房子,安上自来水管,盖起厕所和浴室,换掉总是坏的冰箱和电视,装上空调。不用再去打井水,不用再在寒冷的冬天里搬煤球生炉子,不用再在半夜里被老鼠吓醒……爷爷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爷爷去世后不久,叔叔和姑姑就入狱了。那年夏天山东暴雨,奶奶和三弟夜里睡着觉,被响动惊醒,老房子塌了一半,他们差一点就被砸伤。那大概是我们家的至暗时刻吧,三弟跟我发短信说姐姐,我不想上大学了,我想去打工。

  后来,三弟还是去上了大学,老房子也终于翻新了。这可能是我爸爸为家里做过的仅有的好事。那几年奶奶你应该是快乐的吧,虽然不像在城里住楼房,但总算住上了拥有现代化设施的新房,可或许你也并非那么快乐,因为我知道你始终和大儿子之间关系紧张,你有点怕我爸爸。你最爱的一直是你的小儿子,我那暂时在狱中的叔叔。母亲的偏爱有时难以用理性解释,我只能猜测,可能是爸爸出生的时候,你正好失去了父亲,精神崩溃,所以无暇顾及儿子,缺乏母亲看顾的童年也让爸爸成年后难以与你线年,我出国读博前夕,应该去看望过奶奶。我一直是你的骄傲,你会说,邻居都羡慕你,说正是因为你有文化,才能教出这么厉害的孙女。当然,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你经常会编造一些别人没说过的话,来夸赞自己。可这也不完全是谎言,比起大多数农村妇女来,你确实是有文化的,你是下乡的知识青年。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每次回农村老家,我都感觉到一种被撕扯的痛苦。妈妈会一边说着爷爷奶奶和爸爸的坏话,一边仍然送我回去跟他们相处。她也很矛盾,她知道老人疼爱孙女,想要看孙女,没法狠心让我们彻底不见面,但却要反复叮嘱我不要受奶奶和爸爸的坏影响,不要学着说谎,不要虚荣,不要借钱。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吃饭,妈妈说了爷爷奶奶家发生的不好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但那个时刻我的感受,却永远刻进了身体里。我感到羞耻,对于妈妈,那是别人家的事情,她早已跟爸爸离婚,可她似乎未能意识到,对于我来说,那不是别人家,那是占据我一半血脉的家人的事。那一刻我的感觉不是悲伤,但比悲伤更难过,我完全吃不下饭,但机械地维持了咀嚼吞咽的动作,因为我不能将一丝一毫情绪展露出来,我要在妈妈面前伪装得若无其事。过了一阵子我说要去上厕所,然后逃进了洗手间里,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但我记得我蹲下来,看着白花花的瓷砖,看了很久,内心一片绝望,我想逃离这个世界,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我消失的话,妈妈就可以有一个更干净的孩子。这么多年妈妈唯一一次打我,就是因为小学时的我买了一个冰棍而没有付钱,卖冰棍的人向她讨账,她一定是在这件小小的赊账行为中在我身上看到了我爸的影子,才会这么惊恐而愤怒。

  我从来没有怪过妈妈,我知道她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最好,是她把我从本来更悲惨的人生中拯救了出来,她也拯救了自己,断腕般跟爸爸分开,不被他的债务和一塌糊涂的人生所拖累。离婚发生在小学,总是有讨债的人找不到爸爸而来找妈妈,要不到钱甚至要搬走家具。妈妈忍无可忍决定分开。她忍耐了很久,还是婴儿的我肺炎发高烧,爸爸就曾把家里所有的钱拿走,没有治病的钱,医院不接收我,妈妈回家抱了我一夜,没有合眼。那是很凶险的一夜,她嫁给的就是这样的人。爸爸并不同意离婚,他威胁说会绑架我,所以有一阵子妈妈每天都去学校接我,生怕我被绑走。

  我没见过奶奶特别年轻的时候的样子,只见过照片里的还算中年的她,笑得很灿烂。那时候我刚出生不久,她45岁就做了奶奶,身体健壮,可以背我走很久。那时妈妈工作很忙,未上小学前有几年,我是住在乡下由爷爷奶奶照顾的。我不记得那段时光,但后来奶奶会反复讲述小时候带我的趣事。她说我很聪明,给我讲过的故事我都会记住,不愿再听,要求听新的故事。她又说我安静早熟,像个小大人,明明还是很小的年纪,却愿意跟老人们坐在一起,听大家闲聊。她还说我特别稳重,搬个小凳子,要围着它换姿势好几圈才肯踏实坐下去,生怕跌倒。这些故事听多了,会觉得奶奶絮叨。可是我心里又很感动,一个陌生的连我我自己都不记得的我,被她在回忆中完整保存了下来。

  爸爸的糟糕是连爷爷奶奶都承认的,所以他们也很赞同妈妈的离婚选择。爸爸总是一次次把家里的钱偷偷拿走去挥霍,他欠下的钱,也多是爷爷或妈妈替他还清。记得有一次过年,爸爸把妈妈为家里小辈准备的压岁钱又一次偷拿走,引发了爷爷的愤怒。爷爷动手打了爸爸一个耳光,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的那个耳光好像比妈妈的无数声吵骂都有效,爸爸梗着脖子红着眼,一言不发。后来的那天夜里,他跑到我的屋子里,抱着我哭着亲吻我的头发,他说,爸爸要出去赚大钱了,可能很久之后才会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家庭了。那时候我还很小,但那么小的我都意识到,最好不要相信这句话,不然等来的只有失望。

  爸爸曾经也是家里的骄傲,他考上了大学,他和妈妈在大学里相识,也曾有过一段浪漫的恋爱故事。我曾看过一张他们年轻时的照片,他们骑在一辆摩托车上。他的藏青色夹克配上黑色眼镜,握着车把的双手清劲有力;而她姜黄色的外套和绒线帽下的脸又白又美,笑得像一个孩子。她紧贴着他,双手搂着他的腰,他们望向镜头,眼睛里含着光芒,那里面满是对未来的甜蜜期许和相信着日久天长的心情。爸爸最终肄业,顺利毕业的妈妈为了爱情放弃了在省城的好工作,跟着爸爸回到了爸爸的老家小县城,并有了我。可爸爸却迅速显露出原形,他很快辞掉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变得游手好闲,胡吹大作。梦想着一朝暴富,可却只是债台高筑。

  妈妈成为了小县城的一名公务员,爷爷简直崇拜妈妈。他青年时代作为富农在村里备受打压,谨小慎微地生活,永远挂着讨好的微笑,家里有了一个公家人是无上的荣光。离婚后,妈妈需要出差的时候,仍然会叫奶奶来城里帮我带我几天,寒暑假也会让我回农村跟爷爷奶奶住一阵子。回老家住尽管有被撕扯的痛苦,但也会有宝贵的快乐时刻。乡下房子有院子,院门口有木槿,还曾经有过一只黄狗,似乎是误食有毒花瓣去世了。爷爷喜欢种花弄草,我一回去他就会去镇上赶集,带回挂满自行车把的食物,由奶奶来做。我要要到很后来,才明白奶奶并不擅长家务,可小时候不会知道这些,只会知道她炸的茄盒很好吃。记得她喜欢看电视节目,也喜欢听音乐。她手也巧,会用钩针钩东西。乡间老房子的炕,被子白天卷起来,人就坐在炕上做活儿,看电视,吃饭时小饭桌也是搬到炕上来吃。夜里铺盖卷儿放下来,冬天烧煤的炕很温暖。我和奶奶睡在外屋,爷爷自己睡里屋,里屋有老鼠钻来钻去。农村的厕所也是旱厕,越长大,越觉得回农村住很折磨。可还是得去,是尽义务,毕竟爷爷奶奶这么爱我,甚至比爱两个弟弟爱得多。我的妈妈是公务员,我在城里生活,我成绩好,这些都为这个昏暗的家带来了荣耀,他们是那么虚荣的人,望不到子女们有出息,只好欣慰于第三代的优秀。

  六十多岁之后,奶奶的身体就慢慢变差。体型发生了变化,上身和脸完全胖得浮肿起来,肉块像失去了重力一样地耷拉下来,尤其是脸,两片腮已经扩张到和脖子一样宽。全家人都要迁就她脆弱的神经。她睡得很早,睡觉时别人不能发出声响。她从不禁止什么,只会抱怨,没完没了,让所有人觉得不体谅她简直该死。她在家里的时候,所有人拿放东西,开关门都不能太响,否则会吓到她。其实大家都更喜欢爷爷,但爷爷在家里是不受重视的,她永远是核心。

  1944年,她出生在大连,或者别的地方,我不确定。但她童年的确在大连生活。她的父亲原本是知名中医,老家山东农村,却闯荡到大连挣下一份体面生活。她小时候住楼房,有仆人。她是老大,或许是因为聪明,老父亲格外疼爱,带她去餐厅吃西餐,穿洋装,大街上能看到俄罗斯人。我还记得她对我讲述父亲的宠爱时,用的成语是“掌上明珠”,她说这四个字时的山东方言中,始终带着来自大连的口音。她识字且能读书,初中的老师都因为她成绩好而特别照顾你,可以让她借阅老师们才能借阅的书,她还记得那些书的名字,《牛氓》,《第二次握手》。哪怕后半生始终在农村生活,她仍然骄傲于自己识字,会读书……

  归乡后,她的母亲认识了爷爷的母亲,两人成为了闺中密友。当爷爷的母亲去世后,奶奶的母亲怜他孤苦,便把奶奶嫁给了他,希望她可以在农村安稳度日。可拥有过金子般童年的她,终其一生都没有接受过农村,也未曾喜欢过农村。她受不了平房泥地,受不了土炕灶台,受不了耗子苍蝇,更受不了的是宠爱她廿年岁月的老父亲一朝撒手人寰——爷爷说,老岳父下葬的那天晚上起,奶奶便种下了疯病的种子。她一生痛恨农村,农村也从未给过她善意与温存。十几年里,因着自己的知青身份,因着爷爷的富农成分,她将白眼、嘲讽、鄙夷、欺压一一尝遍。穷没关系,饿也不要紧,可她受不了没有人和她谈论城市和书本,受不了半夜扔来砸破窗户的石头。她曾是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公主,她那脆弱的神经根本承受不了这一切,于是她的疯病愈演愈烈。

  我一直隐约感觉到爸爸和奶奶的关系不好,这很反常,爸爸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可通过两人的出生年月推算,奶奶生爸爸时才19岁,那也正是她的父亲刚去世的时候。爸爸从小应该是没有享受过母亲的照顾的,因为那时候他的母亲疯掉了。后来我把我不幸的童年归因于糟糕的父亲,再把父亲糟糕的一生归因于他糟糕的童年,最后归因于你,奶奶。但,真的可以把爸爸叔叔姑姑三个人的失败的人生都怪到你头上吗,奶奶?我和三弟也算拥有糟糕的原生家庭与父母,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走上诈骗、欠债、不事劳作的道路。

  你也是受害者,是历史与命运的受害者,也是你软弱性格的受害者。作为从城市到乡村的知青,你一辈子都想回到城里而不得。我记得你讲过,70年代末恢复高考时,你曾想过报名,并准备了材料复习。当时村里也有另一位男知青,同样也在准备高考,你们两人在一处备考。可爷爷不同意,他既不赞成陌生男女同处一处,更害怕如果考上之后他会失去你。最终你放弃了考试,那位男知青考上了,离开了农村。你一定是有怨气和遗憾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把这些讲给我听。

  多年后我读到陈丹燕写的《上海的金枝玉叶》,黛西和奶奶一样都出生于1944年,黛西也是童年幸福优渥,但中晚年遭遇巨变,但她是心力强大的人,她顶住了时代和个人命运的打击,没被打垮。可奶奶没有,她的后半生好像就一直活在废墟里。她终其一生都是父亲掌中的那个被宠坏的孩子,幸福的童年未曾给过她抵挡成年不幸人生的勇气与毅力。人生的起点很高,但慢慢走下坡路,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容易。我曾经怨恨你软弱,虚荣,教育子女失败,可自问一句,如果我曾经历你所经历的,我又能否比你做的好一些?

  如果不是曾在很小的时候感受过痛苦,我不会走近并爱上文学。后来,我迷上了在书中寻找像我家一样的家庭。我找到了亨利·詹姆斯的《学生》,它讲述了一个早熟的男孩在一个充满谎言而又不光彩的家庭中成长的经历。我找到了尤金·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途》,在里面看到的全是我家人的影子。他们也像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里的白兰琪,总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与困窘,想象并吹嘘自己应该拥有的那种更好更富有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多奇卡》中的继父就像我的爸爸,只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艺术家。他让家庭变得贫困,充满争吵,也让我过早地洞察了人性的阴暗面。而《傲慢与偏见》中的班纳特太太又何尝不像奶奶本人呢,一样地虚荣而肤浅,一样地神经衰弱。

  可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总是留给三弟的,他最无辜。姑姑远非像叔叔和爸爸一样眼高手低、不事劳作,她只是命不好,无论是丈夫还是哥哥都只会给她带来灾难和负债。而三弟不像我和二弟,有妈妈可以把我们从这样的家庭中挣脱出来,我们只有半边黑暗,可黑暗是他的全部生活。他从小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早早就学会了经济独立,甚至还要补贴家里。一个家里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只有拖累的县城青年想要在北京站稳脚跟,太难了。后来,他也辞掉了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想要创业。听着他给我描绘等他赚了钱之后要给我买怎样的车时,我感到一种恐惧,我仿佛听见了爸爸和叔叔的声音。他也欠下了不少网贷和信用卡贷款,我帮他还上了债务。这个家庭真的被诅咒了吗?我们永远逃离不出这个怪圈和死循环吗?可我无法对三弟坐视不理,我像在用钱来购买自己的赎罪券,我为我能够走出这样的家庭,而他仍然要深陷其中感到愧疚。

  17年前,我离家去北京上大学,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可以这么快乐,远离烦恼。新朋友们、书本知识和世界的辽阔渐渐带我走出过去的黑暗,缓慢养育了一个全新的我。为此,我极力缩短假期回老家住的时间,想要在陌生的城市里找一种新的归属感。新的朋友中有一个男生,有一天我们聊起了童年,发现他也有一个糟糕的父亲。后来,他成为了我的丈夫。后来,我们一起建立了一个小家。大部分的时候,我很快乐。丈夫了解我的过去,我的阴暗面,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妈妈更了解我。可有几个角落连对他我也没有敞开。小时候,我想过自杀,或者杀死爸爸。至今,妈妈还会嘱咐我,不要跟爸爸联系,不要告诉他我的住址和电话,否则他会缠上我向我借钱,他也的确借过。过去几年,我其实一直都在等奶奶去世的消息。它像一个终会到来但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钟声,听到它我才会确信,与过去世界的联系又淡了一些。人无法抹去自己生命中和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偶尔的夜晚,我为这永恒难解的谜题所折磨。

  可妈妈也曾说过,你爸爸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人,他本性还是善良的。是啊,我都知道,奶奶也好,爸爸也好,叔叔也好,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他们只是软弱和自私,没法承担责任。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失败者。多年后我读到托尼·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结尾她写,“爱不比施爱者更美好。邪恶的人以邪恶的方式去爱,暴烈的人以暴烈的方式去爱,软弱的人以软弱的方式去爱,愚蠢的人以愚蠢的方式去爱。”我毫不怀疑奶奶也爱着我,以她所能做到的最好方式。

  奶奶,她长得很像一位韩国女演员罗文姬,戴着眼镜,有一张有点土气但很有亲和力的脸。我一直以来不是很喜欢这种长相,偶尔在镜子中,我会发现自己的脸上一闪而过这张脸的样子,那些时候我总是觉得讨厌,很快别过脸去。她的血脉通过父亲传递到我身上,是我不愿意接受的馈赠。而今她走了,偶尔在镜中自己的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的她的影子时,会多停留一会儿。从此,除了镜中和梦中,我们再不会相见。虽然对她的感情爱恨交织,但我身上仍然流淌着她的四分之一血液。我可能毕生都不可能完全与这血脉和解,但我已有了背负着它生活下去的觉悟。

  想写这篇文章有十几年了,但一直在逃避,同时也在积攒勇气,等到终于准备好了的那天。三明治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帮助我坚持下来。清理过去,并不是为了沉湎过去,而是为了将来。我必须弄明白我是从哪里来的,才能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我家几代人的故事可能只是一个很普通平凡的悲剧,但它实实在在影响了我的童年。以前,我不觉得这是创伤,顶多算阴影。“创伤”这个词太重了,似乎只有那种直接的肢体和语言暴力才作数,而我家人带给我的远非暴力,更多的是羞愧与不堪。而今,我意识到可能毕生我都会带着这种羞愧和自我厌恶生活下去,但同时我对家人们又多了一种同情与理解,我不再怨恨他们。这就是写作的力量。